不管人们是否认同约翰逊的观点,今天提出这个问题不仅对中国具有意思,对西方世界更具有意义。这后一方面是约翰逊所忽视的。西方在古希腊时代也出现过有关“谁应当成为领袖”的理想观念,即柏拉图所说的“哲学王”。“哲学王”的观念和中国的“禅让”都是一种理想。正如亚里斯多德的《政治学》所示,古希腊不同城邦国家实行不同的制度,包括独裁、贵族、共和、民主等等。在后来长时期的宗教时代,教权高于一切。在宗教政权被推翻之后和近代民主产生之前,西方所实行的一直是世袭制度,即家族统治。后来随着商人阶层的兴起,也加入了统治者的队伍。所谓的民主就是商人和君主分享权力。无论是君主贵族还是商人,形成了多元家族的世袭制度。欧洲的很多国家直到现在仍然是一些大家族统治。美国的大政治家族对美国民主的影响也不小。
只要金钱可以直接转化成为政治权力,家族政治不可避免,世袭也不可避免。只不过家族世袭是西方人所不乐意讨论的话题。尽管西方已经形成了“选举证明一切都好”的局面,但权力结构也是危机深重。例如,有效政府问题。多党制已经演变成为互相否决的制度。在很多情况下,多党背后是不同家族之争。再如,人民的权利实现问题。民主早期在扩散社会福利等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现在的民主是否像民主理论家所说的实现人民的权利,就不好说了。西方很多研究表明,资本寡头仍然主导国家政治,收入分配越来越不公平。今天欧美盛行的政治民粹主义,已经对西方民主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重建中国的贤能政治
这个问题也是中国政治重建过程中所需要回答的,中国是走中国本身贤能政治道路,还是西方民主道路,还是两者的结合?饶宗颐教授就认为,近20年的考古新发现,特别是大批楚简的出土和研究,有可能给21世纪的中国带来一场“自家的文艺复兴运动,以替代上一世纪由西方冲击而起的新文化运动。”饶教授所说的当然涵盖很多领域,但我们可以沿着这个思路,来讨论如何重建中国的贤能政治制度。
西方称中国传统为东方专制主义。不过和西方比较,传统中国的制度至多算是有限世袭制。尽管中国传统上没有能够实现《楚简》上所说的禅让制度,但正如史学家钱穆先生所指出的,只有皇帝可以继承,其他皇兄皇弟不可继承。同时,皇帝也不是一定要儿子继承,也可以隔代继承,例如明太祖朱元璋就把皇位直接让孙子继承。有限的世袭避免了中国形成众多的垄断性世袭家族。从另一个侧面看,这个制度使得社会更加开放。但更为重要的是,中国的国家管理权或者相权和官僚机构是开放的。任何社会阶层的成员都能够通过官方设定的考试制度,进入“士”的阶层,成为统治阶层的一部分。正因为这样,中国发展出了世界上最为发达的官僚体系。再者,中国士、农、工、商的社会体系设置,有效切断了西方那样的资本直接转化成为政治权力的路径,即使商人的家庭成员,也必须通过考试,才能把金钱转化成为政治权力。
这并不是说,今天的中国可以回到传统贤能政治时代。到了近代,传统世袭皇权已经失去了合法性。近代以来,中国共产党实现了从传统皇权到现代党权的顺利转型,传统皇权是个人和家族,但党权是一个非个性化的组织。传统皇权可以世袭化,但不可民主化。现代党权则不同,党权可以民主化,也可以阻断世袭化。从经验上说,即使今天的中国存在着如西方一些人所说的“红色家族”,但中共的领导绝非是世袭的。从1949年以来,没有一个中共领导人指定其儿子或者家庭成员来继承权力。如果因为前中共领导人的后代成为了领袖,就把这个体制形容为世袭,今天西方民主都可以成为世袭制度。在政治上,人们不能过度理想化,不能排除政治世家的成员从政。
这里的问题在于如何选拔人才?如何实现权力交接班?从理论上说,党权为实现贤能政治提供了良好的制度架构。西方越来越依赖于单一的选举来选拔领导人,但选举从来就不是最有效的机制来选举最好的人成为领导人,也无法避免最坏的人被选举成为领导人。一人一票的选举政治,如果从上世纪70年代算起,还不到半个世纪,但到现在已经出现各种弊端。如何克服一人一票所产生的民粹主义,值得人们的观察。如果不能转型,很难走下去。
中国党权的存在就表明,可以在新条件下复兴和改进传统的贤能政治。党权表明存在着选拔者,可以选拔最优秀的人来执政。这就是中国的党内民主所要做的内容。在发展党内民主方面,人们必须对文明有信心。中国完全可以结合传统的贤能政治和现代的民主政治,或者传统的选拔制度和现代的选举制度,从而超越西方制度的弊端,创造新的贤能制度。
如果这样,中国可以如饶宗颐先生所言,实现一个“自家的文艺复兴运动”。
文/郑永年 原载于2016年5月3日《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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