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胶州湾事件前的中德交涉与许景澄“卖国”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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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德国对华政策的转变与许景澄“卖国”之说

上述交涉中,德国似乎在谋求以“和平”手段取得港口的可能性,然而“和平”的表象之下,积蓄着“和平谈判”与“武力占领”两种路线争持的汹涌涛澜。1895年10月至1896年年末,德国从不同渠道推进的交涉,不过是考量国内外局势与舆论之后的权宜之策。于外,日本正式归还所占领的中国领土之前,德国唯恐对港口采取的行动会激起日本的反对,日本若以此为借口拒绝还辽,将危及德国行动的全部成就;日本之外,德国还在伺探俄国、英国、法国等对德国采取行动的态度。对内,在港口的选址上,各方意见分歧,地点几经更换,始终未能达成一致。

致使两种外交政策出现、摇摆以及争持的更关键因素,是德国国内权力机制与政治环境的急遽变化,最终促成新旧外交政策的过渡与转换。1890年威廉二世的亲政与首相俾斯麦的去职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面对俾斯麦下台后的权力真空,各方势力都在努力尝试填补。就外交而言,原本由帝国首相即俾斯麦主持,19世纪90年代初则成为威廉二世、首相、外交部几方意见的互相妥协。霍尔斯泰因领导的外交部更倾向于维持以欧洲大陆为中心的外交政策,威廉二世与海军部则锐意于远东利益的获得,鼓吹海外扩张与殖民政策,主张必要时不惜采取武力,两者之间不少抵牾;不仅如此,俾斯麦时期政治领导对军事领导的优先地位消失了,海军部、总参谋部,海军军官和陆军军官都在海外政策上拥有更多的话语权。由于这些错综复杂的影响,“德国外交政策失去了它至今为止的稳定性”。

但德国外交政策的摇摆和游移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随着权力的集中巩固,威廉二世的主张与个人色彩逐渐左右于外交政策,“要外交部干嘛?我就是外交部!”德国外交最终步上新轨道,由大陆政策而至世界政策,走出欧洲争夺“阳光下的地盘”,德国海军也开始在太平洋地区频繁活动。具体到对华政策上,原本在总署、驻德公使、李鸿章处屡屡碰壁之后,“和平”外交就已陷入胶着状态,舆论的风向开始转变,越来越多的人对不见任何实质进展的交涉不满。加之德国国内权势的转移,“和平外交”便逐步转向皇帝与海军部所主张的武力占领。1896年8月,威廉二世同时任命新的驻华公使海靖与远东舰队司令提尔皮茨(Alfred von Tirpitz),是德国政策转向的强有力标志。而在此之前,从1896年2月开始,中德交涉一连串的事件,已经显露了这种态势的变化。许景澄被指称主张使用武力一事,即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

1896年2月15日,拉度林突然指称,许景澄与其交谈中授意并支持德国使用武力夺取港口,建立海军基地:“我的中国同僚极机密地告诉我,据他的意见,如果不运用‘一点武力’,割让一个海岛的问题是不易得到解决的。关于这个问题,如仅靠中国公使向中国报告,结果只会不痛不痒地处理,而不会发生作用。他本人怕热心主张这件事,因为他不愿被妄言者目之为汉奸。”此事上报后,威廉二世对许景澄的“说辞”表示极为赞许:“正确!这正是我两年来对外交部所谆谆劝说而没有成功的!”许景澄此说颇出乎意料,令人质疑。许景澄回票总署的一封函牍记录了这次谈话,公文所记“腊月杪”按中西历对比,正是在2月15日左右:“弟于腊月杪驰回俄馆,唔及德使拉度林,据云:‘……俄自争辽后仍约德国合力,德因亦愿与俄合,然非开埠、屯船不足联络。大约俄、法二国决不因中国允德别生为难之端。德国既须预闻东事,借地一节早晚决要办成,此非我职聊为私告。’其言似有意耸动。”由内容可见,许景澄不仅毫无保留地转述了谈话,并且识破了拉度林的别有用心,称“其言似有意耸动”。除拉度林外,同一时期许景澄多次与马沙尔会晤,议论港口一事。马沙尔的报告中,从未出现过类似记述。同样在2月,马沙尔与许景澄会晤后报告如下:“关于军港事中国公使今日通知我说,总理衙门害怕中国如果满足了德国的愿望,其他各国可能也提出同样的要求;对这些要求,中国因国势衰弱,必无法抵抗。”

许景澄何故一边严词拒绝马沙尔,一边又对拉度林表示主张武力?这是拉度林报告最大的疑点,即其指称只是单方面的说辞,目前尚未在第三者的记述中出现类似言论。相反,从许景澄与总署往来的函牍、电报来看,十数年中他一直积极主张筹备胶州湾海防,以实力杜绝德国的觊觎之心。

一是密切关注并随时探询德国的动向,如实回禀总署。早在马沙尔、拉度林提出港口索求之前,许景澄已经注意到德国谋取港湾的动向。1895年10月德国商人不满德国在华无势力范围,借德国推广土地会向政府建言应设法夺取一海口或岛屿,扩张德国在华利权。许景澄得知后设法觅得原稿,翻译后奏禀总署:“德国家应在中国得一合宜可靠地方或一海口或数岛,专为保护本国商务,特请宰相设法商办此事,并须不顾他国嫉忌之心。”此后德国各大报纸关于港口的议论日渐甚嚣尘上,许景澄继续跟进并转呈最新舆情。1896年年初德国令汉纳根考察南澳情形,许景澄探查到并提醒总署,德国兵舰在金门上岸测量,“不知其意何居耳?”

二是建议总署建设海军,布防港口。德国舆论界受李希特霍芬影响,大肆鼓吹胶州湾为远东良港,许景澄1886年上奏《条陈海军应办事宜折》,提醒清政府德人对胶州湾有窥伺之心:“西国兵船测量中国海岸,无处不达,每艳称胶州一湾为屯船第一善埠。”他注意到胶州湾在整个东南海防中的战略意义,上顾旅顺下趋江浙,“若酌抽北洋、江南海军,合以山东一军扎聚大枝,则敌舰畏我截其后路,必不敢轻犯北洋,尤可为畿疆外蔽”。建议清政府及时在此为海军屯埠,投注财力渐次经营。海军衙门将此奏折交由李鸿章核复,并派管理鱼雷营道刘含芳和水师统领丁汝昌以及英国总兵琅威理带舰到胶州湾考查。但李鸿章倾向于集中北洋财力优先建设旅顺口,胶州湾的防务就被暂时搁置下来。许景澄奏折所上之时,德国尚着力于欧洲,函待整治国内政治经济,然而到19世纪90年代,德国作为后起之秀,对远东中国复又蠢蠢欲动。1895年许景澄再度提醒总署在胶州湾增强布防,“该口在成山以南,议者或谓距畿辅窎远,其实较之威海卫轮舰行驶仅迟半日余程耳,以后恢拓海军,非在此建埠难策万全。”

许景澄积极探寻德国动向、锐意于海防建设之所作所为,与拉度林的指称大相矛盾。拉度林之说,不免让人质疑其借许景澄之口为武力主张做注脚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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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6年8月,武力派官员海靖成为新的驻华公使,德国对华政策进一步释出转向强硬的讯息。驻华公使绅珂因为“政治上在中国的重大失策”,从北京被召回,他与总署反复而无结果的交涉使德国官方厌烦,外交大臣马沙尔斥责他“必须给我滚蛋”,要求海靖夫妇“去北京!”海靖鼓吹在对华政策上使用强硬手腕,不满外交部此前温吞的试探,寄望在自己驻华任上扭转局面。海靖甫抵华上任,即与俄国驻华公使喀西尼进行了对谈,公开批评了德国前期外交的失败。他认为,一方面,索取港口的失败在于“最初没有引起很大的注意”,交涉“只在特别合宜的情况中才提出”,不管是绅珂与总署,还是德方与许景澄、李鸿章的交涉,都过于谨慎,多以私人晤谈的方式展开,未能引起中国方面足够的重视。另一方面,“在中国的政策所以失败,完全在于德国至今在必要时还没有对中国政府施用如俄国、法国及英国所能做的积极压迫”,即武力胁迫的手段。喀西尼对其谈道:“依我私人看来,德国政府想仅用外交谈判而使中国能给以类似的让与是很少可能的。”海靖还拜访了法国公使,得到了相同的建议,即在中国仅仅依靠交涉很难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成果,必须采取相应的武力行动。海靖迅即电报德国,将这些主张假俄、法公使之日“明显地对本国政府指出”。

饶有趣味的是,海靖的妻子——公使夫人在寓居中国时,留下了珍贵的日记,记述了公使夫妇对德国政府迟迟未下定决心使用武力的抱怨与不满,真实地反映了这段时期德国对华政策的游移、拉锯与转向:

由于国内犹豫不决,迟迟不发指令,所以即便像将军(提尔皮茨)这样的大人物也有此拿捏不准。

俄国人和法国人都有疆土与中国接壤,从那里他们可以对中国施加威胁并提出种种要求,因此他们比我们拥有巨大的优势。每一次中国人对他们做出此许的冒犯或者不恭敬,他们立即把军舰从他们与中国仅一步之遥的军事基地开往中国。与他们相比,我们距离中国人实在是遥远得很……如果单凭公使馆的微薄之力,我们在中国不可能取得成功……狼吞虎咽的民族总是比拜伦笔下细细咀嚼的贵妇人在风采上要逊色很多。可是当我们在埃及旁观了英国人的鲸吞后,又在中国目睹了俄国人和法国人大口地咀嚼,我想是时候应当让我们也参与到其中了。

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被派往这里?如果只是为了在这里从事软弱无力、担惊受怕的政治,远不如让绅珂男爵在这里做公使更为合适……柏林总是漫天空谈在这里建立一个海军基地,但一旦可能出现困难,他们又怯怯地放弃所有的打算。

日记中还提到了拉度林与喀西尼的谈话,称使用武力的智慧“全部源自拉多林侯爵和喀西尼伯爵的一次谈话”,喀西尼在对话中指出,德国“应当像俄国和法国一样在中国大刀阔斧地攫取,不要有什么顾忌”,拉度林又将此言论大加宣扬,四处兜售。

显然,海靖、拉度林等都是持强硬殖民政策、主张使用武力的代表人物,也都是驻外公使,居间打探传递信息。海靖曾言:“我们在北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编写报告,牵着外交部的鼻子走”,结合德国国内两种意见的拉锯情况以及武力支持者对前期外交政策的不满,不得不让人质疑海靖、拉度林等利用自己一线交涉者的身份优势,在向德国政府报告的文书中,为强调武力占领的必要,扭曲和夸大事实的可能性。类似夸大或扭曲的文本,在这一时期德国外交官员的报告中并不鲜见,如外交部参事克莱孟脱称:“至于中国人民,据厦门德国领事的报告,如果我们事前不与中国政府签订条约而径行占领中国一个沿海岸地点他们至少也漠不关心;外侨则都表示善意”;海靖称,徐亦(清海军中校)告诉他:“全中国都希望我们能占领厦门”。因此,拉度林报告文本的真实性和主观性需要作更审慎的判断。随后不久中德之间的另一桩交涉,印证了拉度林确实有报告不实的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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