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华夏的世界主义与边界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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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界是文明国家的标志和条件,这对朝鲜不可能更有利了。李朝为朝鲜确定了基本疆域,这就证明了她的选民资格。每一届中原王朝都是多元复合体,显著的特征就是缺乏鲜明的边界。清朝的多元性格尤甚于明,因此就比明朝更像前现代的原材料。日本人提出的“朝贡贸易”理论有一个特点:中央王朝模糊化,进贡小国具体化。“新清史”的共同体观念不难将后者视为准民族国家,至少是民族国家的前体。相反,“王者无外”的帝国普世观念使中央王朝丧失了民族国家前体的候选资格。这一击不仅颠覆了旧清史,而且导致了中国历史叙事的全面断裂。如果“以朝鲜共同体为中心的新清史观”能够为中国学者开辟新视野,这种新视野的代价确乎非常惨重。“四千年文明史”的想象惨遭肢解,“中国视野”在“全球视野”和“族群视野”的两面夹击下溃不成军。

这一切仅仅是开始。有清一代的满文老档多达数百万份,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才开始整理流布。起初,大陆和台湾学界都没有太重视。两岸共同的文化大一统意识使他们相信,这些档案只会重复汉文文献的基本内容。然而,欧立德却从中发现了大清的另一幅面孔。满洲君臣用母语讲述的私房话居然更接近朝鲜人的判断,严重打击了江东士大夫的骄傲。读者很难从中找到华夏文化无远弗届的伟大同化力,却随处可见内亚统治者玩弄权术的精明狡诈。满文缺乏相当于汉语文言的“雅言”,口语色彩更加鲜明。因此,满文纪录更有可能接近皇上深思熟虑以前的自然冲动。在这幅图景中,汉官的形象相当可笑:一面被人卖、一面替人数钱就是他们的写照。尤为屈辱的是:他们一厢情愿地认同大清,朝廷对他们的信任居然不如小邦外藩。当然,他们早就应该想到:朝廷不大可能怀疑朝鲜人觊觎龙兴之地,却随时担忧扬子江以南此起彼伏的复国主义叛乱。

中国意识的传统建构一向具有高度的敏感性,时间的连续性和空间的模糊性互为表里,同样支持道德文化主义的天下观念。新清史的帝国概念是西方式的,多族群共同体的组合没有明显的等差。即使差异存在,标准也是统治方式和地缘形势。“天下”即使有帝国的名号,基本概念仍然属于文明体、而非政治体,基本结构是同心圆,遵循文明层次递降的原则。文明无论怎样定义,总有层次差异,这一点是毋庸置疑和无法回避的。然而,层次高低却不可能像政治或行政边界那样泾渭分明。何况,边界的模糊还有另一方面的必要性。文明教化是个动态概念,模糊波动的边界有助于鼓励蛮夷的慕化之心,清晰稳固的边界却会鼓励“荒服”或“外藩”启动小共同体认同、阻断华夏文明价值的扩张。从清儒的角度看,德川幕府取代好勇斗狠的丰臣政权就是教化的胜利。朝鲜人对此持高度怀疑态度。但是无论如何,江南和岭南的渐次儒化多少可以支持同心圆文明的模型。东亚没有走上西欧民族共同体建构的道路,这大概是原因之一。然而,近代以后,华夏文明中心的民族国家建构步履维艰,这也是原因之一。直至抗战结束,民国政府和知识分子仍然对政治边界外的华夏遗产怀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情。1960年代以后的去中国化使他们彻底绝望,这也许是件好事。

如前所述,新清史的最大特点不在史料、而在方法。因此,本书的最大价值也不在朝鲜、清史或东北亚研究,而在认知范式。刷新认知地图的史学革命正在酝酿中,很可能将数十年来的金科玉律扫地出门,甚至波及学术无法控制的其他领域。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此刻预言未来的发展实在过于鲁莽。但我们不要忘记高斯的名言:节气一到,报春花就会处处盛开。

文/刘仲敬 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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