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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藏地、蒙古的权力游戏:雪域高原的历史-政治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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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西洋的风与印度洋的风

进入近代,英、俄两国也参与到内亚秩序的博弈当中,印度洋与大西洋的风吹拂过来,[ 这里所说的“风”当然有气候上的意义,但本文尤其要强调的是其政治-历史上的意义。] 雪域的历史-政治逻辑变得更为复杂。

英国的谋划基于其贸易过程展开。随着1833年东印度公司被取消对华贸易垄断权,臃肿笨拙的老大公司无力与私商竞争对华茶叶贸易,遂尝试自行组织在印度种植茶叶以便控制货源。印度洋的海风吹拂到喜马拉雅山麓,形成适合茶叶种植的气候,到19世纪50年代,大吉岭发展为重要的茶叶基地。英国凭借雄厚的资本,组成生产、加工、运输、销售一条龙的庞大公司,中国单家独户的茶农和行商坐贾难望其项背,华茶的国际市场份额逐渐被印茶大幅挤占。1880年代,遭遇经济危机的英国人急于开辟更多的市场,《泰晤士报》曾发文鼓动要将印茶销入西藏,文中提到“大吉岭百哩以内,有一个民族每日三顿除茶而外,不用其他饮料,而茶的供应是来自一千二百哩以外的中国。”

一旦印度茶叶入藏,对于大清的西藏治理将是个巨大的威胁。大清严禁私茶入藏,在康巴重镇打箭炉(今康定)设置关卡,对入藏的川茶征收税厘,以此笔收入来支付在西藏的各项开支,是谓藏饷。印茶一旦取代川茶占领西藏市场,则四川茶农将会失业,孕育着动荡;而藏饷难以为继,西藏将在政治和经济双重意义上被纳入英印的势力范围。

英国人的谋划则是,由于西藏与蒙古的政治和宗教联系,一旦对西藏形成某种控制,就意味着取得了影响整个中亚的地位,只有这样才能对抗正在中亚稳步向前推进的俄国人;他们更进一步认为,如有必要,可以用军事手段打开印茶入藏的商业大门。终于,英印军队于1888年攻入西藏,强迫大清在战后签订了《中英藏印条约》,印茶获得免税进入西藏的机会。太平洋水系的川茶被印度洋水系的印茶所取代,大清在西藏的统治能力渐被侵蚀,四川方向浮现隐忧。但是,英国基于其海洋帝国的生存逻辑,并不想真正占领西藏,以免背上统治当地的包袱;让西藏成为一个英国势力范围下的保护国,构成英印与俄国之间的缓冲地带,才是其最优策略。

俄国为了在“大博弈”中获得更有利的地位,对西藏也垂涎三尺;一旦西藏落入其势力范围,则俄国人便可居高临下俯视印度,对这颗“大英帝国王冠上的明珠”构成巨大的战略威胁。俄国难以通过贸易手段对西藏形成影响,它转而利用信仰藏传佛教的布里亚特蒙古人来展开更大的战略。

布里亚特地区在贝加尔湖东岸,位处西伯利亚交通要道,有着较多的俄罗斯移民,近旁还有俄国人在中西伯利亚地区的统治中心伊尔库茨克,因此布里亚特蒙古人受到俄罗斯文化影响较大,又受到由俄罗斯转手过来的西方文明的影响,在大西洋之风的吹拂下获得了现代意识和民族主义意识。其现代意识使得他们对于较之大清更加现代的俄罗斯有着较强的认同感;其民族主义意识则呈现为一种泛蒙古主义的意识,并对藏传佛教的故乡雪域高原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布里亚特人巴德马耶夫在1893年向沙皇上“万言书”,提出一整套经营蒙藏的方案,主张应将“蒙古、西藏、中国合并于俄国。” 巴德玛耶夫推荐的另一位布里亚特人德尔智,则进入拉萨认真修习,获得最高的佛学学位,并成为十三世达赖喇嘛身边的十名侍读之一。德尔智极力劝说达赖喇嘛要依靠俄国,宣称“俄国是世界上最强的国家,英国害怕俄国”,“俄国不直接同西藏接壤,因而不会像英国那样危及西藏”,“西藏人要想不落入英国人手中,就必须同俄国建立友好关系。”十三世达赖喇嘛因此委任德尔智作为其代表,在清末、民初数次赴俄尝试寻求政治支持,以对抗英国的影响力;当英国趁着俄国陷于日俄战争无力他顾,于1904年攻入拉萨时,德尔智便护送达赖喇嘛出走至外蒙古库伦,达赖喇嘛甚至曾考虑投奔俄国寻求保护。

沙俄的谋划,隐然呈现出类似于当年林丹汗、准噶尔汗国等试图打造的,覆盖蒙藏的庞大战略空间;但其谋划所依托的布里亚特蒙古,却有着双刃剑效应。布里亚特人既会远赴西藏为帝国效力,又可能因其泛蒙古主义而对沙皇在亚洲的统治构成挑战。

19世纪后期,大西洋的风还在克里米亚、伏尔加河流域以及高加索的突厥裔鞑靼人知识分子中,激活出泛突厥主义。地处斯拉夫与突厥过渡地带的喀山大学,有着世界一流的东方学研究中心,也有众多吸收了民族主义思潮、又忧心于突厥处境的突厥裔知识分子就读,是孕育泛突厥思想的重镇。到第一次俄国革命时期(1905-1907),此一思想在中亚已获得广泛影响。青年土耳其党人的意识形态,也吸引了很多曾在土耳其留学的中亚年轻人,他们在返回家乡后更成为泛突厥主义的积极宣传者。印度洋的风则在阿富汗激活出泛伊斯兰主义。泛伊斯兰主义的开创者哲马鲁丁·阿富汗尼,出生在被英俄大博弈所打造出来、处在英国间接统治下的缓冲国阿富汗,他在去往麦加朝圣途中,曾在印度居住一年半学习英语,亲眼目睹了英国镇压印度1857年大起义;他在麦加又与各国穆斯林领袖一起探讨了伊斯兰改革主义问题和建立“伊斯兰大同盟”的问题。这一系列的经历,促成了其强烈的反殖民主义、统一伊斯兰世界的思想,形成巨大的影响。 泛伊斯兰主义中有着革新伊斯兰教的主张,其在中亚被又被表达为革新主义,与泛突厥主义相结合,有着更复杂的影响。

俄国构建内亚秩序的努力,由于前述力量的存在,总是有着各种投鼠忌器,反倒成为其战略执行上的障碍。俄国从19世纪中后期直到二战结束,一直阻止泛蒙古主义者主张的布里亚特、内、外蒙古合并,就是这会伤及自身;一如它担心泛伊斯兰主义、泛突厥主义伤及自身,不会去尝试吞并新疆一样。

英俄两国在中亚的博弈冲突,对大西洋之风的策源地欧洲也构成重要影响。法国为了对抗德国,在1893年与俄国建立了协约关系;一直坚持“光荣孤立”的英国面对德国咄咄逼人的挑战,在1904年也与法国建立了协约关系。对法国来说,其两个盟国彼此处于博弈冲突的状态中,有可能让其精心构建的联盟关系变得无意义,因此它极力斡旋英俄关系,试图让它们也结盟。《英法协约》的核心文件《关于埃及和摩洛哥的声明》,确认了埃及是英国的势力范围,摩洛哥是法国的势力范围,该声明还附有一项《赫底威敕令》,敕令可从政治和经济上确保外国债权国无从干预英国对埃及的独占,但敕令需要经过法、俄等埃及的债权国同意才能实施,这便构成了法国协调英俄两国谈判的入手点。英俄两国的谈判围绕达赖喇嘛问题,布里亚特人同西藏的宗教联系问题,“科学考察队”问题以及“西藏的对外交往不受他国妨碍问题”等展开,最终在1907年两国签署协约,完成了关于西藏以及埃及、波斯等诸多问题的交易。

大西洋的风与印度洋的风,在西域和西藏,交织在了一起,中国却因此以中介性的身份获得其地位;内亚地区复杂的精神秩序,以及大博弈的两个主角更复杂的国际政治需求,反让大清这个虚弱的第三方得以维系其西部疆域。

西藏的命运与远方埃及的命运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勾连。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汉、唐时候曾反复看到的草原-高原的南北关系与中原-中亚的东西关系的对峙结构,此时在更大规模上展开,呈现为西伯利亚-印度的南北关系与中国-中东的东西关系的对峙结构;以内亚为轴心的地缘战略大十字,在历史上不断扩展着其规模。

中国并不是个内在均质的国家,而是个大疆域多族群复杂化治理的帝国。[ “帝国”概念并不是说一定要有个皇帝,帝国最核心的特征在于其多元复合结构,这使得它无法像民族国家一样以内在均质化的方式实现治理。] 只从中原的视角出发,中国的多元复合属性往往会在我们的问题意识中被遮蔽掉,只有通过边疆,我们才会深刻地意识到中国的帝国性。雪域高原的历史-政治逻辑,无疑是对此视野的重要启发。

作者:施展 来源:第八届北京青年政治学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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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地缘战略大十字不断扩展
    匿名2017-06-21 21:1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