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the truth is often a great lie.

张嘉璈忆接收苏占满州经济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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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璈

1 飞往中国

伦敦街头,触目皆是焦土,德军对伦敦无差别轰炸后的惨象让张嘉璈想到了重庆,“伦敦市民之抗战精神,要与吾人殆相伯仲”。

让他吃惊的是,即便是战时,英国人的政治热情也是空前高涨。在牛津三一学院,他曾经和两个学生领袖一起用餐,一个是自由党的,一个是保守党的。两人告诉他,学院里保守派和自由派的都有四五百人,还有信仰社会主义的一百五十人,在大轰炸的街头,他们的血流在了一起。

对苏联的关注,贯穿了他与伦敦经济学界学者们的每一次谈话。5月10日,张嘉璈会见了中国银行伦敦经理处职员格雷,格雷是其旧下属,所发议论也多切中肯綮:太平洋战争距结束恐尚须一年,苏联将在最后五分钟方肯参战,且到时必提出种种要求,使英美无法拒绝。对于满洲,其至少将要求恢复至清时北满铁路地位,甚至要求恢复1900年对于旅顺大连所占之地位。除了不放弃满蒙之优越地位,新疆恐亦在其野心囊括之中。总之,苏联希望其亚洲之邻境,均为其势力范围。

5月21日,在伦敦,与甫洛特爵士在其寓所长谈,张嘉璈问:今日国际形势已十分明显,苏联对于满洲不肯放手,中国应取何种态度?甫氏答:目前英美对于苏联,决无办法。中国只好忍耐应付,不必诉诸公论。除了告以“忍耐”,似乎英国人也无可奈何。甫氏又说,对地方上建立的共产党政权,“听其自然”,“不必承认,亦不必否认”,“中央政府惟有迅速改善行政,尤其对于下层行政,必须从速改善。农民租税负担及佃租,应彻底改革。小工业应切实辅助。上述数端,如能实行,中央政府自必强固”。 张嘉璈听得一头雾水。

倒是曾在中国游历的全灵学院(All Souls College)教员寇蒂斯,说得更有担当:惟有联合全世界民主国家之力量,共同制裁,期待中国早日走上现代化道路。但张嘉璈此时对局势的看法还过分乐观,与英美烟公司董事会的大股东们谈中国战后政治能否稳定,他判断说,战后中国恐有长时间纠纷和演变,但不至有内乱。

张嘉璈此次来伦敦,实是国内局势未明、彷徨无计之时的一次出游,日程安排甚是松散,除了与经济学界同人交游,他还以一赋闲之身访问了三一学院、女皇学院、剑桥大学等多所高等学府及其图书馆。牛津各学院均有四百年以上的历史,建筑外观虽陈旧,内部陈设却整齐清洁,使他每到临一处都大起对知识的尊崇之心。

5月27日,访白礼阿尔学院(Balliol)院长林赛勋爵堪可一记。院长说其有一子在延安,帮助管理无线电台。此子来中国多年,曾在燕京大学教授经济学,娶一中国女子为妻。最近时在报纸发表通讯,盛赞八路军政绩,复提及延安选举人民代表,系采取三三制,即党员、农民、地主各占三分之一;若国民政府与延安政权不能和洽妥协,恐日军退出中国后,华北地区将为延安控制。院长提出,亟思一见其儿子媳妇,问张嘉璈有无办法使其子至重庆,以便谋面。张嘉璈忍老人失望,答应回国后会想办法。

为修筑滇缅公路积劳成疾的谭伯英此时也在伦敦,张嘉璈也去作了探望。就在此时,他接到张群和熊式辉发来的电报,说已推他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他在日记中写道,“深感诧异”,“不知国民党是否将根本改造,抑仅罗致少数与党关系较浅之人而已”。

6月10日晚,张嘉璈前去拜访经济学家凯恩斯教授(John Maynard Keynes)。他与凯恩斯在布莱顿森林国际货币会议时相识,张嘉璈早就想到伦敦过访之。这个在当下经济学界最有影响的学者住在学院附近一小楼,室内极为简陋,因其有严重的心脏病,只能半躺在靠椅上与客人谈话。其夫人事先告诫,谈话不能超过一小时,但一小时过去了,凯恩斯还谈兴颇浓,对战后中国的货币金融、中央银行组织办法、汇率标准等发表了一大通看法。夫人两次进来示意,凯恩斯才不得不歉意地刹住了话头。他们一同下楼,出席了国王学院的院长晚宴,尔后,夫妻俩又陪着张嘉璈去听了一场音乐会。凯恩斯的殷勤招待,让张嘉璈颇为感动和兴奋,一起散步回来时,他提了一个私人问题:

我问其我个人正彷徨于改就私人企业与重回政府担任公职。渠即问我政府将要我担任何职务。余答以政府有意要我担任中央银行总裁。渠云,“如政府要你担任中央银行,我劝你抛弃私人企业,而毅然接受不疑。因任中央银行职位之人,必须品性纯洁无疵,而具有丰富银行经验,你二者兼而有之,不必怀疑。”我遂告以目前政府尚未表示要我回去担任何职。如就中央银行,将有许多问题,向彼请教,并指望英国政府予以援助。此一席谈话,不免使我惭愧,但加强我返国之意念。

与英国朋友们交谈时,张嘉璈感觉到,英国人对11月即将召开的中国国民大会均寄予了热望。在这些西方人看来,只要中国最高当局有足够的诚意,公布宪法,成立一民选政府,则内战就不会爆发,中国从此就会安定,走上建设复兴之路。

结束两个多月的英国之行回到纽约,政府电令又到,要他前往加拿大,参加8月中旬在蒙特里尔召开的一个国际民航方面的会议。接此电令次日,张嘉璈收听无线电广播,得悉美国空军继广岛之后,又向长崎投掷了第二枚原子弹,日本已准备无条件投降。张嘉璈悲欣交集,称“实为中国历史最值得纪念之一页”,“七年前,何至想到今日”。

但他无从体验庶民的狂喜,几天后,陷入了又一层更深的忧虑。贝祖诒适从重庆来美,告诉他外交部长王世杰已赴莫斯科,中苏友好条约即将签订,其中于中方甚为不利的大致关节谓,长春铁路(即中东铁路与南满铁路之合称)由中苏合办,大连海港与旅顺军港准苏联使用,中国承认外蒙独立等。

“道德重整会”的会友艾伦,是他这段时间过从甚密的朋友,时常陪着他在各州旅行。这次蒙特里尔会议,艾伦随行,襄助非浅。开会间隙,两人纵谈世界趋势,艾伦发表了一个观点,各强国都在推进各自的统制世界政策,除德国已战败外,今后美国将以工业经济称霸世界,英国将以殖民地政策扩展势力,苏联则竭力以意识形态统一世界,最可虑者,苏美两种不同主义、不同政策如发生冲突,中国将首遭其殃,美苏如不参加中国内争,或可希望有自决之机会,否则将为西班牙第二。张嘉璈深以为然。

他已见识过伦敦挨炸后的惨状,自己在重庆的住所也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成了一堆瓦砾,上月在英国,他还坐美军飞机去了德国东部的法兰克福,亲见城市建筑十毁五六,连著名的法兰克福大学也被炸毁了。他厌倦了战争,视之为人类文明的大洪水,他来美后的研究主旨,就是战后的建设与复兴,他真心不愿意看到,结束抗战后的中国再起战端。

8月23日,趁在蒙特里尔参加国际民航会议间隙,张嘉璈和二哥张君劢坐火车去了一趟渥太华,洽谈一项政府借款事宜。是晚,军事委员会参事室把一份加急电报打到了他下榻的大使馆,传达蒋介石的一项最新命令,嘱他即日归国,开会事务移交另一代表刘敬宜。

几乎同时,老友张群的电报也追着来了,嘱他即归。兄弟俩商议半夜,也不知此番回去有何使命。

上月在伦敦凯恩斯谈过后,张嘉璈已有归国之念。此番电报是以军委会的名义发来,虽不知将任何事,亦可知情况紧急。次日,他即与魏道明大使通电话,托代订返国机票。

就在张嘉璈准备归国之际,国内传来消息,最高国防会议和立法院已相续开过会议,通过中苏各项协定,8月27日的重庆中央日报,已全文登载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及关于中国长春铁路及大连、旅顺港换文两件,要之在于:苏联声明予以中国以道义、军需及其他物品的援助,对东三省之主权及行政之完整亦予以承认,对新疆问题亦无干涉之意;要求中方承认外蒙公决独立;中东铁路与南满铁路由中苏共有共营,三十年期满归还中国;宣布大连为自由港、旅顺港为中苏共用之海军基地,有效期均为三十年。

张嘉璈预感到,此次归国必与对苏交涉有关。

返回蒙特里尔办毕会议交接,即飞波士顿,再坐火车到纽约,到达寓所已是8月最后一天的上午了。次日,先与李铭谈成立工业投资公司的事,午餐还约了来美开会的董必武边吃边谈,想探探消息。下午,刚从重庆回来的钱昌照就匆匆来找他了。钱昌照任职国防部下面的科学委员会,消息极为灵通,他才正式确认,此番急召他回去是拟派他往东北,军委会设东北行营,已内定熊式辉为行营主任兼东北政务委员会主任委员,他为东北经济委员会主任委员兼长春铁路理事长。

行前,张嘉璈前往拜访新任财政部长文生(Fredrick M.Vinson)。他只说自己即将归国,担任何种工作尚未确定,希望财部能继续予以协助。文生的话说得极为客气,细思却大有推脱之意,其云:美国现负维持世界安定与繁荣之责,希望各国共同作此贡献,美国对各友邦,极愿尽力协助,惟美国自身用途浩繁,又限于政治环境,一切举措均须通过国会,方能有效,希望中国自身努力,早日使政治安定。谈到今后中国经济情形,文生建议道:整理币制,最为紧要,币制若不安定,一切经济生活无法恢复正常,至经济建设,须使之逐步滋长,不可急切从事,如Mushroom之发展。

张嘉璈知道,Mushroom是一种草菇,常疯狂蔓长,文生的意思是说,中国的战后经济增长,切不可暴生暴死。

两天后,张嘉璈离开纽约,陈光甫、李铭等老友和中国工业投资公司的股东们为他饯行。飞机越过大西洋,向着1945年秋天的中国而去。在经停的加尔各答领事官舍里,他从报纸上看到了中国政府准备收复东北的消息。

2 空城

抵达重庆次日,蒋介石约吃午饭。两年不见,彼此也不觉生份。一见面,张嘉璈就说,未经他本人同意就发表任命,使他十分为难。

蒋丝毫没有在意他的不快,说东北为中国重工业中心,接收东北的产业及金融,整理财政,此席责任重大,不易得适宜人选,无论如何劝他担任。张嘉璈答以允予考虑,随即缮具节略,陈述接收东北后之经济政策,及经济委员会组织大纲,同时声明,个人只能担任至接收完毕为度。

约一周后,蒋又约午饭。他再度申明,暂时担任接收,待接收完成,请另选贤能。

至动身离渝赴东北的几个星期中,政务、经济两委员会数次召开联席会议,讨论接收办法。让张嘉璈深感棘手的是,外交当局对于苏联如何交还政权、如何交还所占经济事业,均无成文。他预料到情形会很混乱,却没想到会这么糟。

其实,早在9月14日抵达重庆后,张嘉璈即向外交当局探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后,当局有无与苏联讨论具体接收程序。乃知条约签订时,中方首席代表(宋子文)亟求会议成功,对各项细节均未细密研究,甚至对外蒙边境界线的划分也是语焉不详,条约仅对于苏方撤兵及国军接防问题有交换文件,而对于国军如何进入东北,行政人员如何接收政权,及经济事业如何移交,均无协定。大概在政府的那些要员们看来,只待我军到达东北,则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而以张嘉璈对东北历史和苏联人的了解,他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1945年9月25日,东北行营主任熊式辉宴请苏联驻华大使彼得罗夫(Petrov),张嘉璈陪同,算是介绍彼此认识。次日,熊、张又往访。谈话中,该大使告诉张嘉璈,说驻东北苏军司令部已发行军用券,又说,这是宋子文院长在苏讨论条约时答应了的,斯大林要求中国政府承担占领军军费,宋拒绝,不得已采取此办法。这话不由让张嘉璈心中存了一个疑问,苏军不是要撤出东北了吗?如果在二到三个星期内就要撤离,又何必发行军用券?

谈到长春铁路合办事宜时,该大使又说,“长春铁路理事长关系政治经济,责任重大,希望阁下大有成就”。这种托大的语气让张嘉璈更觉不爽,他已经预感到,东北接收,可能会大费周折。是夜,他在日记中愤愤地记道:“苏联视长春铁路理事长犹如日本时代之满铁总裁。中国与苏联对于东北之一切政治经济关系,寄托于理事长一人身上。而苏联视今后之东北,犹如满洲国以前日人之视东三省。并非一经接收,即可收回东北。”

担任东北接收的另一要员,系曾参加中苏条约会议的蒋经国,此时身份是国民政府外交部驻东北特派员。蒋经国跟张嘉璈谈到,长春铁路中苏合作,为期订明三十年,但何尝不可在未到期前提前收回,视我方之能否善于应付,至于东北工业之今后发展,应从全国工业着手,不可独立设计,云云。

日后,对于此次东北交涉接收经过,蒋经国和张嘉璈都留下了各自的记述,其丰富、生动,皆远胜两国往来公文。蒋的日记,为期短促,约二十天,记载简约,侧重外交、政治、军事交涉方面。张的接收日记,自1945年8月23日在纽约接到催令回国写起,至1946年4月30日离开长春赴上海止,为时逾半年,所记侧重东北经济问题及产业接收,也载与政经两界人物的谈话记录,以之为入口考察其时暗潮汹涌的东北,其细微处,实堪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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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搬走的设备过几年再运回来标注伟大友谊
    匿名2019-01-31 19:56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