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比作赫鲁晓夫是愚蠢的!”
当时天安门广场上还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像。法拉奇对挂斯大林的像很不理解,她认为赫鲁晓夫反斯大林,是英雄,在这个问题上她与邓小平争论起来。最后邓小平一针见血地回答:“我要告诉你,我们决不会像赫鲁晓夫对待斯大林那样对待毛主席!”邓小平指了指法拉奇的笔说,请你一定要把这句话记下来。在邓小平整个谈话中,两次指着法拉奇的笔,让她记下来。这是第一次。
法拉奇对邓小平的话不能理解,她坦率地说:“这是您刚才说的许多话中,第一个我不能理解的问题。但我有一句话,希望您听了不要生气,这不是我说的,西方有人说您是中国的赫鲁晓夫!您对此有何看法?”
这个有点鲁莽的问题瞬间使会见厅的空气凝重起来。我心里有点儿嘀咕,她怎么问这么不礼貌的问题?我很担心邓小平听了会不高兴,心里拿不准翻译时是否需要打点折扣,“把握一下”。但是从采访的气氛来看,虽然有时双方意见不可调和,但没有敌对情绪,所以我就大胆如实地把问题翻译出来。
翻译完这个问题,我不安地看着邓小平的表情。邓小平听了不但没有表示丝毫的怒意,相反却报以爽朗的大笑,他以平静的语气,从容地回答说:“哦,在西方他们称我什么都可以,但是我对赫鲁晓夫是了解的,我个人同他打了十年交道,我是了解这个人的,把我比作赫鲁晓夫是愚蠢的。”
邓小平概括了赫鲁晓夫对中国做的种种坏事:中断援助项目,干涉中国内政,企图控制中国,要求在中国设军事基地等。他知道这些例子不一定能说服法拉奇,继续争论毫无意义,于是宽容地说:“看样子,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达不成协议了。这样吧,你保留你的观点,我保留我的。我们不谈赫鲁晓夫了。”
法拉奇虽然不再提赫鲁晓夫,但仍然对改革开放会把中国引向何处,疑惑不解。她问邓小平:“您是否认为资本主义不都是坏的?”她还觉得邓小平主张保留农村的自留地与共产主义理论有矛盾。这些问题不仅国外关心,国内也有不少人觉得难以解释。
邓小平明确地回答了法拉奇的问题:“首先要弄清什么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要比封建主义优越,有些东西并不能说是资本主义的。”他列举了先进的技术、先进的生产管理等,任何社会、任何国家都应学习,是没有阶级性的。他指出,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的第一阶段,是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阶段,必须把国家、集体和个人利益结合起来,才能调动积极性,发展社会主义。
“为什么您总是当副手?”
使法拉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毛主席领导期间,邓小平几次遭贬,受到迫害,但他仍那样尊重毛主席。法拉奇忍不住问:“邓先生,我确实感到困惑,因为一方面您谴责他(指毛主席),另一方面您又维护他。而且,在他批准下,您两次被贬下台。”
邓小平爽朗地笑了,他说:“不是两次,是三次,也不是毛主席批准的。我这个人经历了三下三上。”他提到第一次是王明极“左”路线把他整下去的;而第二次是“文革”初期,林彪和“四人帮”痛恨他,把他送到江西劳动,当时毛主席想保护他,没成功,但对他的安全还是很关心的;第三次,1976年初,是“四人帮”篡权,又一次把他打下去。
邓小平说:“为什么我会三下三上?就是因为我喜欢说点实话。”
法拉奇佩服地说:“您说话心口如一,任何时候都是这样。但是一个人经历三下三上而活下来,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很多领导人可能只有一上一下,二上二下,拿破仑也只有一下一上。当然您不可能同拿破仑比,也不好比。您经历三下三上而复生,有什么秘密?”
邓小平愉快地笑了:“没什么秘密。就是有时候他们觉得我还有点用??外国朋友也常问我,怎么能经受这么多的坎坷。我想因为我比较乐观,但这还不全面,全面的回答是,因为在我内心深处,对毛主席寄予希望,我知道他了解我。”
法拉奇可丝毫不留情面,继续追问:“但是毛主席并不喜欢您。他说,您耳朵不好,开会时却总挑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也不问他的意见,自行其是。”邓小平坦然地说:“他是说过这些话。不过也不是针对我一个人说的。他经常说别人不征求他的意见,不听他的意见。这是因为他后期有家长作风,不容易听进不同意见。他确实有些不健康的思想、封建主义性质的作风。如果你不了解这些,你就不会理解为什么会爆发‘文化大革命’。”
法拉奇又转到邓小平的个人生活问题上来,她问:“您在江西做什么?”邓小平答:“一天劳动两个小时。”法拉奇问:“当时您是否非常气愤,希望报仇?”
邓小平笑说:“我这个人从来不大喜欢气愤。因为这是政治问题,没有气愤的必要,气愤也不解决问题。”法拉奇还问邓小平,在被“清洗”后,他是否担心被谋害?邓小平回答说,林彪和“四人帮”一直想谋害他,但毛主席保护了他。在江西,毛主席专门安排人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法拉奇露出钦佩而又迷惑的神气,当然她是难以理解一位无产阶级政治家的胸怀的。这是一个在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中历尽磨难的人,又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说的话。他本人和家人都曾遭受很大的冤屈,但他不是从个人恩怨来看这个问题,而是从政治的高度,从国家、民族的前途来考虑问题。我当时听了邓小平的话都很感动。
整个谈话中,邓小平从不谈自己对革命的贡献。当谈到毛主席对中国革命的贡献时,他还指出,毛泽东思想主要是毛主席的思想,但其他老一辈革命家,如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也作出了贡献。
法拉奇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您怎么不提自己的名字?”
邓小平笑了:“哦,我算不了什么,当然我总是做了点事情的,革命者哪能不做事?”
在第一次谈话结束前,法拉奇还不知道邓小平会同意她再谈一次,她有一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邓先生,像您这样的人为什么总是处于二把手的地位?为什么您总是当副手?”
邓小平似乎觉得这问题问得很没有必要,他笑着回答:“现在的岗位没有影响我的工作。”他进一步透露,为了打破干部终身制,他和一大批老同志都将退居二线,让较年轻的人来担任国家领导人。
法拉奇想知道邓小平对自己是怎么评价的?邓小平坦然地回答:“我自己能够对半开就不错了。但有一点可以讲,我一生问心无愧。”
邓小平第二次指着法拉奇的笔说:“你一定要记下我的话,我是犯了不少错误的,包括毛泽东同志犯的有些错误,我也有份,只是可以说,也是好心犯的错误。不犯错误的人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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